秋思太白峰头雪

【度朔桃枝/岁除晡时】过年就是战争

现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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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颖给杜甫打电话的时候说要年初一回去,顺便还要带上刚刚跟她订了婚的皇甫君。

自从高颖念了大学,百里相隔也就不比当初时常相见。当初高适夫妻都在军队,一年到头也顾不上高颖,以至于如今掰掰手指头算下来,高颖在杜甫这里住的时日说不定要比在她自己家还要长一些。眼看着高颖就这样从几岁的孩子长到如今,杜甫怎么想都觉得好像中间的十年不知道丢到哪里一样,转眼就稀里糊涂地过完了,回头再一看,也看不出什么,高颖竟是长大了,而自己竟是老了。

小孩子的成长大概总是更叫人看得出变化一些,杜甫挂了电话满心感慨,而转过头时,发现李白歪在沙发上对着电视一动不动,只在抱枕之间微微露出黑白斑驳的发顶,想也知道他早就睡着了。正走过去准备叫他,却又听见他还小声嘀咕了一句什么“别关”。

“颖颖说明天要来,”杜甫才不管他,伸手把电视里闹哄哄的春晚倒计时给关掉,接着说,“还不赶紧准备准备。”

听到这里李白才算是晃晃脑袋醒了过来,伸着懒腰说:“准备什么?我可不会做饭。”

杜甫看他那样子,忽然又觉得时间其实从来没有流走分毫。这么多年从筒子楼住到这里,又在这小小一间房子里度过漫长的二十年时光,可是凭他眼睛一挑嘴角一勾,也不管哪一年哪一天,那副狡黠总还是跟当年一样,不见得叫人更加年轻,却也仿佛从来未曾变老。

“谁稀罕叫你做饭。去把家里收拾干净,颖颖要带皇甫来,这乱糟糟的多不好看。”

杜甫当然知道绝不能叫他做饭。李白做饭虽然还到不了真的轰炸厨房的地步,但是那糊弄了事的态度怕是除了他自己没人忍受得了。早年间他自己一个人在那间大平层里俯瞰尘世醉生梦死,没少落下病根,也所幸当年二十出头就操心没够的小杜同志足够无微不至,才算是叫他还能拥有个像模像样的晚年。以至于到了后来杜甫上班前都得给他把饭做好,那忙前忙后的架势让单位里最善于八卦的老姐姐一直以为他年纪轻轻就当了单身父亲。

再后来高颖寄住时,当然更是不敢让他来带小孩,阿姨也仔仔细细选了位稳妥经验足的,谁知几天就不肯再来,连预付的定金都分文不差地退了回来。杜甫恨不得像个小学老师一样日日检查李白的功课,从儿童配餐背到素质教育,要不是李白坚决反对,高考大纲都得背上一本。幸好在高颖正式上小学之前基本相安无事,只除了有一天——

杜甫下班推开门,还没看见人影,先闻到一股焦糊味,赶紧冲到厨房一看,竟然是一大一小两个人围在个搪瓷盆旁边,盆里头一块块难以言明的物体还隐约冒着火苗。见杜甫急匆匆过来,两个人眨着一样无辜的眼睛,看得他忽然心生些许莫名其妙的负罪感。

“我在跟颖颖做实验。”

李白手里擎着一瓶不知名姓的酒,而高颖在一旁帮腔:“电视上的姐姐说她可以让手绢烧不坏。”

杜甫不想在小孩面前生气,于是耐着性子问:“那请问为什么烧坏了呢?”

李白晃了晃酒瓶子,说:“这伏特加放久了不够纯。”

看着上次回家姑姑执意塞进行李箱的硕大搪瓷盆,杜甫抱着手臂,正式严令禁止他们俩再次进入厨房。

想到这里忽然抑制不住想笑,抬眼一看才发现李白正抬着头面对自己出神。

“好些年没像样过年了似的。”

自从爷爷和姑姑去世,这么大一个家也像是散了,杜甫与那些隔了多少辈的亲戚也向来没有多少交情,本就一年到头见不到一回,既少了见面的理由,自然也就慢慢疏远了。因而这些年的除夕都是两个人自己过,不必招待谁,也就无需多做什么准备,时日久了过年也与平日没什么差别,虽然少了烦扰,但是毕竟也显得冷清。杜甫年纪越长,与那一大家子雨后春笋一样的小辈也就越发隔膜,因而也算是幸而安闲,没想到他反倒是在这些年里养成了个不可磨灭的习惯。

杜甫笑话他:“你当初第一次跟我回去过年,到家嚷嚷心累足足躺了三天,现在倒怀念上了。”

李白哼了一声:“听说过过年就是战争,哪想过你家这是世界大战……我这是老兵在怀念战场。”

老兵无仗可打,英雄无用武之地,李白这靠过年锻炼出来的本事早就没了用处。他还在空自怀念,杜甫可没时间陪他浪费时间,从衣柜里取了外套就要出门。

“我去买菜,明天做。”话说得像是生怕人误会要吃顿好饭的是今天。

“等等,”李白一招手,杜甫还以为他百年一遇地要跟着去买菜,“见贵客不得买两件好衣服么。”

既然不是为了去买菜,杜甫连连摇头:“你都多大年纪了,谁还在乎你穿什么。”

“那可不行。你可千万别被那些肥头大耳穿老干部装的带偏了审美,就算是当老头也得当个好看点的老头。”

杜甫说不过他,站在门口等他穿外套一起出门。其实平心而论,即便是到了如今这个年纪,李白也仍旧算得上是养眼。或许这要归因于如今可选择的衣服少有什么花哨的款式,甚至还难得地让他表现出了年轻时候不太看得出的稳重感。

李白穿了件长款呢子大衣,还装模作样地挂上了一条羊绒围巾。杜甫皱着眉说:“先去买菜。”

李白理所当然地点点头:“对啊。我开车,先去买菜,然后——”他眯着眼睛仔仔细细地打量着杜甫那条卡其色灯芯绒长裤,又说:“你这条裤子明天不许穿。”

杜甫烦透了他那些怪毛病,赶紧催他换鞋出门,嘴上还骂道:“华而不实。”

 

李白开的车从各色跑车变成大红色的电瓶车,很多年之后苍苍老矣,终于嫌骑车风吹日晒,换了一辆无论是形象还是价格都极其低调的二手捷达,开在城区里都像是文物复活,一步也上不了高速。他倒是开得高兴,说是老杜同志专车,有事没事接杜甫下班,接高颖放学。后来杜甫真的配上了专车,高颖也念了大学,这辆破捷达才算是闲置下来。

到了菜市场,所幸今年最后一场早市还没有散,商贩沿着马路整整齐齐排了两排,红辣椒绿蔬菜并腊肉鲜肉之类一眼望不到头。李白才不管买什么菜,一概都是好好好,纯粹是清清闲闲看个热闹光景。杜甫既有挑选的余裕,也就不惮仔仔细细挨个慢慢看,便任由李白拖着他那漂亮的大衣下摆在满地菜叶里走台步。

杜甫正拣着青菜,心里盘算着高颖哪样爱吃哪样不喜欢,转头就看见李白蹲在一边看那笼子里抻长了脖子叫唤的肥鹅。人家卖主多半也没见过这么位人物,叫他看得还手足无措起来,绷着脸问“你买不买”。杜甫只能赶紧交钱拿了菜,过去把他拎起来。

“你要吃这个?”一边对他说话一边还跟卖主道歉。

“没,就怪好玩的。”当初在屋顶上养鸽子的时候,李白就是这么个德行。谁也说不清楚这些扑棱着翅膀的生灵究竟为什么能对他有这么大的吸引力,坐在地上叼着根烟,一看就能看一下午。现如今没有地方给他养鸽子,结果连这鹅都不能幸免。

 

杜甫几乎是市场上有的都买齐全了才作罢,大小塑料袋在那小捷达的后座堆成了山,然后就带着一身腊肉烤饼的香气马不停蹄地跟着李白去了商场。

杜甫不大喜欢去买衣服。当年家里长辈觉得小孩子一天一个样,买了衣服只能合穿几天实在浪费,于是从出生起他就捡着大哥的衣服穿。到了十五六岁终于脱离无穷无尽的旧衣服时,初初长成的少年却羞涩于顾影自怜,也就彻底养成了懒于打扮的习惯。直到如今大概衣柜里头也都是一穿十几年从未与时尚有过关联的中老年基本款,偶有两件李白拖着他去定制的衬衫西装,也都拿罩子罩着,大有一种预备代代相传的架势,以至于李白总是说他抠门太甚,弄得衣服比人都金贵。

李白买衣服向来很快,一双曾经在钞票堆里练就的火眼金睛,只远远一瞧就能有个主意,除了拿起来一套上下纯白的西装套装比比划划被杜甫以“过年不吉利”的理由坚决否决之外,再没出现任何争议。

但是他既说要给杜甫买衣服,今日的斗争就还远远不到结束的时候。杜甫的确从来都是个自律的人,直到今天也没有丝毫中年发福的样子,但是上衣偏说太窄,裤子又总喊太长,明明看着精神而颇有派头,却就是不肯穿。

店员紧盯着这么奇怪的两个人,迷茫都写在脸上。李白胳膊上挂着一堆被淘汰的落败者,走过去跟店员耳语,那年轻的姑娘满脸诚恳连连点头,接过那一大堆,又鼓起十足干劲去寻觅接下来的一大堆。

杜甫扯过李白,问他说了什么,李白眨眨眼,露出高深莫测的微笑:“我说你是我乡下来的表亲,收水稻收了县里第一名,过年要表彰。”

理所应当地被瞪了一眼,但是收水稻之类却并不是他现场胡编来的。当初刚刚上班的小杜同志被安排去下乡扶贫,眼看着大好的田地种不出几斤粮食,挽了袖子就要跟乡亲们一起干活。他怕叫人看见笑话,稻叶把手割得鲜血淋漓也不肯说,几天风吹日晒就简直变成了另一幅样子。

后来李白来找他的时候,远远就看见一个光着上身干活的精壮庄稼汉,后背叫太阳晒得黑黝黝红通通。李白过去跟他打听,刚招呼了一声,对着缓缓抬起的那张满是尘土的熟悉的脸,愣了半天说不出话。

“你这是被卖来当苦力了?”李白跟着他蹲在田埂上吃饭的时候,无比深沉地问。

彼时年轻的小杜同志瞥了他一眼,说:“我是来扶贫的。”义正辞严地说罢,又加上一句:“扶贫怎么能坐办公室呢。”

李白看着他那张映着烈日的脸,还有笑起来雪白雪白的牙,也莫名满心高兴,趁着没人看见赶紧悄悄在他发烫的脑门上亲了一下,小杜同志的脸一片红,也看不出是晒热了还是羞傻了。

给杜甫递水的时候,李白就看见他手上那些新伤旧痕,翻过来一看指甲缝里都是泥,两边的皮肉都跟指甲分出了一道裂缝。他看得心疼,就伸手拍了一下那剃得精短的脑勺,说:“这弄得到处是伤,再叫你姑姑担心。”

“乡亲们说细皮嫩肉的大学生不懂他们的道理,我怎么也得让他们看看。”小杜同志脾气倔,但也聪明,知道李白不肯直说要搬出姑姑来当盾牌,又温声细语地补充:“别担心,干过这一回我才知道往后怎么办,我心里有数。”

年轻的小杜吃得了苦,又是少见的聪明能干,后来果然不到两年的时间就完成了任务。那时候杜甫见人就拿出照片来,说是全县他们那个村是最快脱贫的。脸上晒黑了还没褪,配上那神情简直傻得要命。也不知道是为着这傻气还是倔劲儿,没过多久李白就死皮赖脸地挤进了杜甫在筒子楼的小屋子。

店员又抱了一大堆衣服过来。杜甫想起来当年那回真真正正的表彰,当日穿的衣服也是李白照着他的意思买了送去的。说是要稳重一些,可本就是一张娃娃脸,又晒得黢黑,怎么看都怎么不搭调。二十出头的青年总是瘦得像根竹竿,结果那套衣服一共也没穿过几回就不合身了。

想到这杜甫也不想跟他抬杠了,只说叫他随便挑。李白只当这是不高兴了,结果转头一看,却好像也不是那个意思。他坐在一边,好似在审视那些衣服,也好似是出神,但表情的的确确是好看的。既然杜甫松了口,最后也算是在商场的人走光之前功德圆满,两人拎着大包小包地回了家。

 

高颖下午才赶到,敲开门的时候正看见面前两个人全副武装,身上的羊毛衫都泛着昂贵的光泽,像是要参加什么宴会似的。吓了一跳忙问是不是要出门。杜甫本就硬被李白拉着套上了这么身衣服,只说了“不是”就憋不出下文。李白倒是游刃有余,一边把人让进来,一边连蒙带骗:“你要带皇甫来,总得穿得体面点,为长辈的不能太跌份。”末了还特意招呼一声:“是吧皇甫君?”

皇甫心里头直发慌。昨天刚在高适夫妻那里接受拷问,机关枪加大炮,轰得他晕头转向。结果今天这一场比昨天还要厉害。他父辈经商,很有些家底,算是积累下来些眼力。面前这两人穿的衣服不要说那照人的光彩,单论颜色材质的配合都很下了一番心思,这哪里是等着小辈过年走亲戚,根本就是集团老总等人终面。更糟糕的是,这二位当中年轻些的肃穆地绷着脸,而年长些的从一开门起说话就夹枪带棒的,偏偏也不似高适问话那般简单直截给人个痛快,皇甫心里直叫苦,站在屋子里头连手都不知道该怎么放。

高颖的性子向来粗枝大叶,也没注意到皇甫悄悄给她递来的眼神,只是拉着皇甫径直走到沙发边坐下,一边还窝在抱枕里头歪着脑袋感叹:“大白,你这身衣服不错嘛。”说完了才给皇甫介绍,说这是我干爹,这是大白。

皇甫本就叫那威严的气势镇得慌手慌脚,高颖也没觉出什么暗流涌动,闲闲介绍过去像是要给皇甫抖个包袱。结果皇甫此刻根本顾不上她的意思,尴尴尬尬地站在在人家家里,只愁不知怎么称呼,最终赶紧闷头一并喊了声“叔叔好。”

李白自年轻的时候就混在纨绔子弟中间,那些人做事只会吃喝玩乐,张嘴只有油嘴滑舌,不拿出点吓唬人的本事根本收服不了那么放纵张狂的性子。原本听高适愁眉苦脸抱着酒瓶子说宝贝女儿找了个富二代男友,一边傻灌一边嚎啕,说要是他跟你似的可怎么办,当年搞得杜甫还往我家跑。李白七分醉意都叫他一句话给吓回去了,赶紧制止高适胡言乱语,说那不都是误会嘛,就算——

最后说也没说下去,即便最后变成了叫崔成甫这个传闻中的绯闻对象传遍朋友圈的经典笑话,这不也是无风不起浪么。

想想他倒也怕皇甫跟他自己二十来岁的时候一个德行,吃喝玩乐油嘴滑舌倒罢了,要是叫钞票磋磨得一双眼睛望进去看不出点人气儿,那说不定才是真的大麻烦。

结果倒是没想到,皇甫君坐拥家财万贯,竟是个温良恭俭让的主,坐在那么软的沙发上后背也绷得跟镶了铁板似的,一双手放在膝盖上活像是聆听教诲。叱咤商场风云的皇甫君来这里当小学生了,于是一时间心下也多少有几分愧意,一边给两人倒水,一边答高颖的话:“有日子没买衣服了,你看你干爹那身怎么样?”

杜甫正要去厨房切水果,高颖对着那背影仔仔细细上上下下地看了一回,颇为感慨地说:“我还没见过他穿这样的衣服。”

杜甫一直绷着脸,闻言回头露出了一点微弱的笑意,又转向皇甫说:“待会做饭,都是颖颖爱吃的,你都可以吧?”

皇甫赶紧点头,别说一顿饭吃什么,他抱着上刀山下火海的准备来的,就算是叫他现在深情表白一番,词都是早就准备好的。

李白心里直乐,这可谓是你方唱罢我登场,皇甫君的战争才刚刚开始。

见皇甫的确没什么意见,杜甫便去做饭。这一身衣服束手束脚生怕弄脏,但又不好换掉,于是久违地套上了角落里一件小熊围裙。李白和高颖两个人在后面指指戳戳,还讨论是小熊好看还是小猫好看,他们俩无所畏惧,杜甫看过来的时候反倒是给皇甫吓了一跳。

皇甫是做好准备来接受盘问的,但是李白却显然没有这个意思。

“老高昨天怎么说的?”他问高颖。

“我爸倒没说什么,我妈倒是凶得要命,”高颖一边说一边比划,“她就差打印出来一本守则叫皇甫签字。”

李白深有同感,说:“你妈妈人送外号花木兰,可不是好惹的。”

之所以这样说,就是因为李白也在这位花木兰手里吃过亏。木兰不仅为人豪爽,又格外有打抱不平的义气,二十年前为着去见躲到高适那里的杜甫,还差点叫她痛揍一回——虽然当初不过是个误会。

话音刚落,厨房那里传来声音:“大过年的不许说人坏话。”

此误会当然就是彼误会,在这件事里头包括被莫名其妙搅进来的崔成甫都获得了无穷的快乐,只有杜甫尴尬得要彻底脱离网络生活。远远又隐约听见这个话题,赶紧把话头给堵上,手里黄瓜片都差点切成滚刀块。

李白很给面子没有继续说,又接着跟皇甫闲聊。虽说也不再打算给他演一些红脸白脸与深情表白的戏码,但是毕竟非亲非故,聊天都不知道怎么聊,于是只能天南海北眼花缭乱地胡扯,聊得皇甫应接不暇,嗯嗯呃呃个不停,就差跪地求饶。

趁着李白被叫去擦桌子上菜,皇甫赶紧悄悄对高颖说话:“你这叔叔,一直都是这么……呃,威风八面的吗?”

高颖也觉得奇怪:“他往常可不这样,我小时候犯了错都是他帮我躲干爹的骂,谁知道今天怎么紧张兮兮的。”

皇甫突然觉得一阵呼吸困难:“你干爹还要更厉害些吗?”

高颖颇为奇怪地看他一眼,理所当然地说:“对啊,连我妈都要敬他三分。”

 皇甫还没听出个所以然,那边杜甫便已经喊人开饭了。小小一张桌子上盘子摞盘子,不知道要以为多大的场面。

皇甫已经明白这里头的食物链,偷眼去看杜甫的表情,果不其然表情更僵硬了些,连眼神都不肯往皇甫那里飘一回,任是瞎子也都能感觉到那低沉的气场。皇甫接收到了危险信号,虽说即便是结仇结怨都与自己的人生无所干涉,但是毕竟顾及高颖,便硬着头皮端起酒杯战战兢兢地说吉祥话。

他本意是讨人喜欢,杜甫虽然很给面子地与他碰杯,但却仍旧是那么严肃,脸上看不出什么笑影,话也不曾多说。皇甫见此越发不敢轻举妄动,只能埋头苦吃,听着高颖和他们聊天。

聊天的内容也无非是些寻常事情,但是只有一件,着实是叫皇甫惊叹不已。高颖对李白说楼下那辆破捷达竟然还在,而李白则颇为得意地告诉她昨天还用这破捷达载杜甫去买菜。高颖便转过头告诉皇甫,早年间还不是这光景,李白开着他那辆红色法拉利,后座上是高颖和她的儿童座椅,一路风驰电掣扫荡全城的玩具店,脸上挂着儿童墨镜的高小姐坐拥一车的玩具熊。后来换成辆电瓶车,车变了速度没变,抱着粉红书包的高颖永远是学校里最早被接走的小孩。

皇甫听得连连惊叹,不过比起当初敞篷法拉利兜风的历史,他更想不通的是法拉利、电瓶车以及破捷达之间竟然能如此稀松平常地建立起关联。高颖大概早就对这种奇妙故事习以为常,从她脸上看不出一丝疑惑。不仅高颖,李白还在很认真地感慨捷达就是好,不像跑车容易卡在减速带,皇甫简直有一瞬间觉得世界本就该是这样,而在这个正常的世界里,只有自己在神经兮兮。

皇甫不知不觉对面前两个人肃然起敬,深深地觉得他们大概便是这街巷当中的扫地僧,历尽千帆之后隐姓埋名,屈就当回普通人,几十年间偶尔才在自己这么个误入桃花源的人面前流露出一点曾经的风云激荡。他这边正沉浸于种种传奇故事,根本没发觉杜甫在叫他。高楼大厦的现代武侠当中接连响起叫着“皇甫”“皇甫”的声音,像是什么千里传音,下一秒皇甫君就要躲无可躲——

高颖推了他几下,终于回过神来,正看见杜甫紧皱的眉头,瞬间脸色一白。慌张之中心里在不着调地感慨:杀人于无形,王者之气不过如此。

杜甫非常严肃地开口:“颖颖她爸爸应该也说过,他们都是世代从军的,颖颖没有当兵,但他们也希望能跟一个军人结婚,皇甫你家里经商,原本是不满意的。”

皇甫听闻连连点头,这些话他原本就是早有准备,就等着找机会代家族表一表爱国商人的忠心。没想到杜甫接着说:“颖颖的父母也是觉得军人的生活简单一些。你们经商见识广是好事,但是不要因为颖颖单纯就欺负她。”

这话说得直截了当极了,皇甫准备的长篇大论都没了用,只能抖擞精神,也很认真地说:“今天我做什么保证都是空话,往后您就能知道我是怎么想的。”

杜甫望着他忽然有些发怔,而高颖在旁边听得眼含泪花,李白见此便赶紧招呼喝酒,最后灌得皇甫神志不清地挂在椅子上直喊“颖颖救我”。

把皇甫安顿在高颖以前的房间,杜甫刚走出来关好门,正看见李白抱着手臂倚在墙边似笑非笑。

“你这样子跟你爷爷当年似的。”

杜甫叫他一说,也想起当初为了让爷爷接受李白的一场场恶战,也摇摇头笑了:“当初觉得爷爷就是个冥顽不灵的封建家长,现在倒是跟他一样了。”

李白伸手去替他解忘记脱的围裙,一边说:“你倒是比爷爷强点,你还不至于抄起笤帚。”

杜甫也醉得有点发昏,脑袋不大灵光就格外坦诚。“我想想要是换我,可能不比他当初好些。”

李白笑他:“现在倒是理解他了。”

杜甫摇了摇头:“但是在我自己,还是一样的。”

李白笑着去望他的眼睛,又伸开手臂抱了抱他,说:“幸好你肯给我争来一个家。”说罢便赶紧推着他去睡觉,嘴里还嘀咕:“这话等你醒了可千万别记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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